梁波罗:黄妈

发布日期:2024-11-19 05:43    点击次数:82

今年的秋天姗姗来迟,延宕了桂花的花期。中秋过后,小区里渐次漾起阵阵桂花的幽香,一夜秋雨洒落满径细碎的花蕾,金黄一片煞是好看。散步时不由得对迟到的桂花多看了几眼,不知怎的,黄妈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赤豆汤蓦然出现在眼前……

桂花 梁波罗 摄

我于1959年自上海戏剧学院毕业,被分配到上海海燕电影厂,因父母携弟弟早些年已移居广州,上影又无职工宿舍,一时面临“居无定所”状态。初时曾安排我暂住电影局招待所,终日与外来的匆匆过客为伍,不堪其扰;正当我一筹莫展时,高中时结识的Y君闻悉伸出援手,力邀我入住他家闲置的厢房,以解我燃眉之急。黄妈,就是追随他家两代人的保姆。

初见黄妈时,她四十岁开外,操一口后鼻音浓重的常熟乡音,梳个巴巴髻,一身泛白的香云纱或阴丹士林布大褂,外加紮腿裤是她的标配,干净而利索。她为我们烧饭、洗衣、打扫……包揽了全部家务。因前些年我曾是此处常客,Y君双亲待我亲如家人,我的到来大有宾至如归之感。

黄妈身体硬朗,365天年中无休,偶有小恙也从不离岗。她为人厚道,每遇言不由衷时,脖子会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,大凡疑惑、不满、委屈……只要情绪稍有波动,皆会摆动起来。

黄妈虽然大字不识几个,但脑子活络、办事灵活。一次,福建省话剧团的师弟小张途经上海,急于归还一本札记,恰巧我出外景了,黄妈在二楼窗口与站在弄堂中的他朗声对话,待探明来意后却始终不见有人下来。少顷,一只用绳索缚住的小竹篮由窗口徐徐吊下,俨然是简易的升降器,既安全又便捷,确实是妇道人家的明智之举!事后小张打趣道:“你拍地下斗争电影,把你家保姆也训练得像李奶奶接密电码似的!”天晓得,这绝非我授意的,确实是她的原创;不过黄妈的外形活脱脱就是高玉倩在《红灯记》中李奶奶的扮相,这话不假。

当年,家用电话尚未普及,传递信息大多通过公用电话,谁家有个芝麻绿豆大的事,一经传呼,吆喝得满城风雨!一天,黄妈神秘兮兮地告诉我:“厂里来电话,让你明早去拿脚盆。”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正诧异间,她郑重而略带嗔怪地说:“梁同志啊,侬到底做啥工作的?传呼阿姨讲,一定侬厂里生产的脚盆又好又便宜,方便的话,她也要托侬买两只!”半晌,我才缓过神来,原来当年上影厂正筹拍《鲁迅传》,制片部门通知演员去领取剧本,“剧本”和“脚盆”沪语发音相近,以传呼阿姨的知识层面推断,七里传八里也就顺理成章了。

与黄妈相处,时常会生发一些意外的趣事。那年盛夏,有位朋友造访,随携两块当年款待宾客用的“光明”牌中冰砖,因我不在,客人留下冰砖走了。那时没有冰箱,黄妈唯恐冰砖融化,特意用脸盆盛了凉水,并用搪瓷碗倒扣于水中作底座,将冰砖置于碗中对着敞开的窗,让它凉快凉快;待我回家,冰砖早已融成液体,她闻讯后从床上跳将起来,她想不通为何此举非但不降温反而加速其融化?待我告诉她应置于保暖的饭窝中,她更惊讶了,头摆动得像拨浪鼓似的,怎么也停不下来。

别看黄妈慈眉善目,其实她有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。买菜算账从不差分毫,偶尔短缺银两,她硬是倚坐床沿将账轧平后才躺下。她洗濯的衣物工整平伏,像熨过一样;她的厨艺媲美饭庄,即使在20世纪60年代票证时期,她也能变着法儿烧出一桌饭菜来。黄妈的刀工了得,她做的葱油萝卜丝让人记忆尤深:将萝卜切成丝缕,浇上油爆葱花,咸中带甜、香脆可口;桂花赤豆汤更是堪称一绝:稠糯的红豆沙裹挟着馥郁的桂花,令人齿颊留香,至今难忘……

回想起来,黄妈的关爱是涓涓细流,润物无声,却是时时刻刻、点点滴滴,让你在不经意间领略到她宽厚的母性情怀,使我在步出校门、踏上社会的第一个驿站就能无后顾之忧地投身于我热爱的表演事业!

63年前的10月,也是丹桂飘香时分,我主演的第一部影片《51号兵站》在全国首映,我特地提前购好票邀请Y君和黄妈一起观影。当晚黄妈认真捯饬了一番,出其不意地戴上了珍藏多年的耳坠,穿戴得山青水绿,坐在三轮车上颇有几分贵妇模样。Y君和我搀扶着她步入国泰电影院。说实话,这也是我第一次观看电影完成片,心情自然激动异常,不知她看懂了多少,问她好看不?她频频点头,一个劲地笑,笑得如此灿然,唯有用“眉开眼笑”才能形容!奇怪的是,那晚她的头不再摇摆,端端庄庄,坦坦荡荡……

秋 梁波罗 摄

一阵秋风掠过,似瞥见金灿灿的花絮夹杂着绵密的记忆随风摇曳,未觉凉意,几许微醺却涌上心头;也许因为有了些历练,才更懂得感怀生活、珍惜故旧吧。(梁波罗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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